“那年我大概十五六岁。我是一九四几年出生的,具体时间记不太清了”
老婆婆开口说道。
我时常来探望这位婆婆,她独居在这个无人的村庄。 略显破旧的瓦片房,与高楼林立的新时代显得格格不入。 屋里没几样物件,却打扫得井井有条。 门外一大片春意盎然的菜园,仿佛在宣告着它的主人身体多么硬朗。
据我所知,她住在城市的儿女们,一直想把她接到城里去。但不知为何,她近乎执拗地要留在这个荒凉的村子里。 今天我在与她闲聊时谈及这个问题,她却没有回答,而是说起了往事。
序章
“那时候闹饥荒,饿死了很多人,家里实在掀不开锅,只好让我们几姐妹自己出去找活路。 我顺着大路,挨家挨户地讨吃的,可是大家都是一样的状况,哪有人愿意管我。
后来,我走到了这条村子,他站在门口看着我,就是我们现在坐的这个门口。 我真的太饿了,没有力气再走下去,于是我站在门外跟他对视。”
“他家很富有,有余粮分给你吗?”我对这个年代久远的故事很感兴趣。
“他家也没好到哪里去,每天都在到处弄吃的。” 她顿了一下,好像在回忆些什么,然后接着说: “但是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赶我走,他让我等一下,然后回到屋子里边。 我在外面等了好久,他终于端了一碗粥出来。 那可真是救命的粥呀,又香又甜,到现在我都忘不了那个味道。”
“然后呢?一碗粥就把你骗了呀?”,我打趣道。
她的老脸露出了难得的羞涩笑容:“没办法呀,那个四处缺粮的年代,也就他愿意分吃的给我,不跟他跟谁呀。”
我不禁感慨:“患难见真情,这种黑暗岁月的爱情真是宝贵啊。
但她并不认可我的话,摇了摇头:“没什么爱情不爱情的,那个四处断粮的年代,可没有心思考虑这些。
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。
风起
“后来搞起了生产队,但是大家都不愿意多干活。 做多做少都是吃一样的,那么拼命为了啥嘛。 但我们不一样,我跟他做什么都是一把好手,又快又好,所有生产队都抢着要我们。” 她脸上露出自豪的神色。
我点了点头:“这个我知道,大锅饭嘛。”
“后来开始包土地了,我们家里包了好几亩地,开始有些余粮和积蓄。 也有了几个孩子,可惜没一个能成才的。 最有希望的大儿子读完高中,复读好几次都没考上大学,就送他去木匠那里学手艺去了。 几个孩子虽然没能大富大贵,磕磕碰碰也总算是安稳成人,日子是越过越好喽。”
“可真好呀。” 我也跟着开心起来了。
“可能是那些年落下的老毛病,他总是胃痛,又不舍得花钱去看医生,就去药店买何济公吃。 “那个药很便宜,一包两分钱,两包三分,每次胃痛他就连吃好几包。 “说来也怪,那东西像神仙药一样,吃完就不痛了”
我不忍心告诉她,何济公止痛退热散只是止痛药,吃完会麻痹痛觉。 实际上这药对胃病一点帮助都没有,大剂量服用还会导致胃溃疡和胃出血。
但接下来的话便让我明白,她并非毫不知情:“其实我也晓得,那东西肯定不是什么灵丹妙药,仙丹尚有几分毒呢。 但他已经吃了几十年了,有什么办法能停掉呢? 他的胃溃疡和胃出血是越来越严重了,那时候孩子都长大成家了,就带他去省里的医院检查。 那些大医生都说太严重了,没办法救喽,只能稍微抑制一下。”
我没有开口,因为预感故事即将走向尾声。
谢幕
“那天晚上,我们收完稻谷,像往常一样煮了一锅糖粥,喝完就去睡了。 关了灯我们还在说水稻的事情。 天色发白的时候,我像以前一样起夜,却没有吵醒他。 我仔细去听,他好像已经没有呼吸声了。 才六十多岁,真是没有享福的命。”
她用近乎陌生人的平静语气,描述着老伴在某个夜晚的突然离去。
我默然不语,如此沉重的话题我不知该如何接话。
“我就知道会是这样,谁叫他把何济公当饭吃”她的神情有几分责怪的意味,浑浊的眼神却满是藏不住的思念。
“他走了那么久,我也吃够了,可惜我这身子骨太硬了。现在儿孙都出息了,我是没什么可惦记的了,就在这里陪他吧。”
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,老媪不再言语,出神地望着门外那片油绿的菜园。
村庄是静谧的,只有墙上的老挂钟嘀嗒嘀嗒地响,宣告着时间的流逝。
我感到极大的震撼,似乎有万千感慨,却又不知从何说起。 我不忍惊扰她,任由她沉浸在回忆的世界中。
天色渐晚了。
“那我先回去了,奶奶。” 我起身告别,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,并向墙上的黑白照片鞠了一躬。
我想,这大概是我听过的最美的爱情故事。 它从未提及爱情二字,而故事的开始,不过是一碗粥。 一碗值得用一生时光去守护的粥。
首发于微信公众号 “臭狗的奇妙日记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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